这是一个小世界
1988 年底,我们一家从美国回来,几年异国他乡的生活,我尝到了人生的酸甜苦辣。于是,我写了些散文、随笔,后采又编成散文集《我看美国月亮》。我笔下的美国很美,很富裕;我笔下的美国人很善良,很文明;即便奇奇怪怪的有些令我们费解的社会问题也无损它的美丽。回头一看写过的东西,我被自己所困扰:原来,我很爱北美洲那块土地,很爱那些高鼻子蓝眼睛的美国人哩!
然而,我总觉得,在我那一篇篇小小的文章里,远没有写出我那些年最深切的感受。我翻开在美国写的日记,一股压抑的气氛扑面而来。那时,我把日记作为一个有生命的谈话对象,每天向它倾诉自己的苦闷。我从来没有真正体验过什么是孤独,什么是寂寞。一出国门,巨大的文化差异伴随巨大的失落感随之而来,我无所适从。我们这一代人曾经在某种理论和传统中陷得很深,痛苦在所难免。我遇到一些像我一样带着孩子的伴读夫人,她们无暇打工,无钱读书,举目无亲,整日困守家中,尤其是语言不通和中西方文化的隔阂,便她们除了自己的丈夫之外很难找到可以说话的对象。那些原本学有所长的伴读夫人,更是找不到自身价值,整日处于无根的痛苦之中。出国对于她们来说是一件弃之可惜拿着棘手的宝贝。我在日记中记下那些人,那些事。很难想象,在如此富裕的地方,在如此灿烂的阳光照耀下,竟会有这样愁苦郁闷的一群!
“你写长篇啊,不写可惜了!”朋友们催促我。我很是犹豫。在“三突出”的年代我曾经舞过几回笔,炮制过一些羞于启口不能算是文学的东西,沉默了那么多年,我还能写出什么象样的东西呢?然而,我还是上了路,走了一年多,磕磕碰碰的,几经周折,终于完成了《伴读夫人》这第一个长篇。我描写一位知识女性的伴读夫人,因打工需要住进一个美国人家,面临激烈的文化冲突而陷入深深的困惑。我写得很苦很苦。苦于没有技巧,苦于找不到适当的词表达我的意思,更苦于重新回忆过去所带给我的伤痛。我把我的同情给了作品中所有的人物,无论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无论他们各自的性格有着怎样的差异,无论他们之间有着多大的矛盾冲突和情感纠葛,一切都可以在他们各自的文化传统中找到存在的理由,体现出合理性。一首叫《小世界》的美国歌曲自始至终在我耳际回响:这是一个欢笑的世界,这是一个充满泪水的世界……我们只有一个月亮和一个金色的太阳,一个微笑对每一个人都意味着友好,这是一个小世界……
有趣的是,当我完稿时,我的一个女友带着刚出生的女儿从美国回来,我告诉她,我把美国婴儿要趴着睡的习惯写进了我的长篇,我曾想让我的弟妹学着这样带婴儿,可怎么也行不通。她却说:“现在又变啦!美国的小儿科医生们正在大力宣传仰睡的好处,批评趴着睡的弊端呢!”听了她的话,我寻思良久。任何一个民族都没有一成不变的文化习俗,我们自己不是也和从前大不一样吗?无须追求同一,我们需要的是理解。无论东西方文化有多大的差异,只要心灵上能沟通就行。没有理解产生不了爱,人类最高尚的目的就是互相理解。
国门一开,出国与离家本无多少差别了,由此“留学生文学”的概念显然已经太小,如今出国的不再只是留学生和他们的家属。可以预料,我们将会有许许多多跨民族、跨国界的文学作品出现。大家齐心探索,优秀的作品一定在后头。如果我的《伴读夫人》能成为这条探索路上一块小小的铺路石,那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