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的故事——忆旧二则
一、小书库
我在本世纪 20 年代初出生于豫西伏牛山区一个贫苦农民的家庭,但是在祖父一代我家还是一个书香门第,因此当我 7 岁时仍被送进私塾念书。后来我家所在的乡镇上成立了新式的小学,我又转入小学学习。那时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刚刚波及中国的穷乡僻壤,“五四”作家们的著作开始进入我们学校里简陋的小图书室,逐渐成为我和一些同班同学最喜爱的读物。这些文学作品启发了我们幼小的心灵,开拓了我们的眼界,给我们带来了对国家对民族的忧患意识,也使我们产生了对于人生的种种憧憬。1932 年我们这一班学生毕业,我和一些爱读课外书的同班同学都遭到失学的命运,我回到家里跟随父亲去耕种我家仅有的一亩二分耕地,其他几个同学有的也当了小农民,有的当了小商贩,有的留在学校当了校役。失学给我们带来巨大的痛苦,而最使我们难过的,是我们从此很难再得到爱读的新书,因而失去了精神寄托。后来我们找到一个弄到书的办法:让留校当校役兼管小图书室的同学经常留意,每逢图书室收到新寄来的书刊,他在晚上离校时便悄悄地把其中我们爱读的带出来,当晚我们几个失学的孩子便聚集在我家的一间空屋里,借着一盏油灯,通宵达旦地传阅,或由一个人念给大家听,第二天一早又由这个当校役的同学把书刊带还给学校。但是这个不很正当的办法毕竟不宜频繁采用,何况一个乡镇的小学校订购的书刊十分有限,怎能满足我们对于新书刊如饥似渴的需求。正当我们为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而苦恼时,我们从一本杂志上看到上海某书局刊登的推销小书库的广告,广告还附有照片——一个制作精细的半尺宽、二尺多长的小木箱,盖子打开,里面装满了“不乏当代作家精萃之作”的图书。小书库定价很便宜,只有四五块银元。我们几个穷孩子狠一狠心,拿出各人所有的积蓄,凑足了购买小书库的钱,给上海某书局寄去。大约过了一个来月,小书库寄来了,我们几个孩子抑制着内心的激动,把它从镇上的邮政代办所运到我家,揭开了小书库的包装。一个油漆得很漂亮,上面还刻有“小书库”三个金字的小书箱呈现在我们面前,我们都高兴得跳了起来。可是,当我们把书箱打开,一本本查看那些图书时,我们的心都变凉了。这些图书显然都是这个书局从仓库里清理出来的积压品,其中包括很可能是过时的《毛衣编织法》、《烹饪术》等等,哪有什么“当代作家的精萃之作”。不过,我们还是舍不得把这些图书丢弃,大家在闲暇时陆续把它们拿去阅读了,从而也得到一些各方面的知识,虽然它们未能为我们解除精神上的饥饿。至于那个漂亮的小书箱,它成了我家堂屋里的一件奢侈的装饰品。后来我有幸依靠争取到的奖学金和公费补助到外地中学念书,我把它带到学校,摆在寝室里,存放我和几个要好同学的课外读物,它还不断引来同学们羡慕的目光呢。
二、手抄本
抗日战争爆发后,我在 1938 年夏天奔赴延安,先在抗大,后来在鲁艺文学系学习。那时延安各个院校的设备都很简陋,教学条件都很差。鲁艺文学系最需要的是文学书籍,而文学书籍却很短缺。鲁艺有一个图书馆,设在桥儿沟东山的窑洞里,所藏的文学书和其它书籍数量不多,品种也不齐全。文学是各门艺术的基础,阅读文学作品是鲁艺各系学员的共同需要,因此向图书馆借阅文学书就形成非常紧张的情况。一本好的文学书要常年不停地在借阅者的手中周转,书页揉绉撕破了,封面不见了,图书馆的工作人员不得不经常用浆糊和纸片进行修补,使它继续为学员们服务。那时鲁艺文学系还设有文学名著赏析的课程,由周立波主讲,这是一大热门课,每次上课时来自各系的听课者云集,谁要想在听课前把这次要讲的名著找来读一读,那可是天大的难事。平时借阅一本文学名著,也要事先在图书馆的预约登记簿上登记,每一部文学名著的预约借阅者都不下十人二十人,预约者得到这本书往往要经过几个月的时间。即使把书借到手,阅读的时间又有严格限制,这对于想要精读者或进行文学研究的学员又是很大的不便。借阅文学书这样难,我们文学系有人想出一个解决困难的办法,那就是自己动手抄书。要抄书,还须创造抄书的条件。没有自来水笔,自己制造蘸水笔;没有墨水,就用土颜料泡水代替。当时鲁艺总务部门发给学员用的是当地生产的马兰纸,这种纸十分粗糙,而且发给的也不多,这又是抄书的一大障碍。好在文学系大多数学员都藏有从陕甘宁边区以外带来的日记本、笔记簿、袖珍记事簿等,过去舍不得使用,现在正好用来抄书。于是抄书的风气在文学系兴起,文学作品“手抄本”纷纷出现。每当从图书馆里或别人手里借到一本好的文学书,就抓紧时间把自己心爱的篇章抄录下来,以便今后长期翻阅,仔细品赏。最初只抄录短小的诗歌、散文或很短的小说,后来发展到抄录长诗、一般的短篇小说甚至长篇小说。和我很要好的一个学员,就曾花费很长的时间,把肖洛霍夫的长篇小说《被开垦的处女地》节录在他的一个大笔记簿上。抄书不仅供自己阅读,有时还把它当作礼物赠送给自己的爱人或好友。我的爱人(现在的老伴)是鲁艺音乐系的学员,也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她就曾经用她珍藏的一个小笔记本,用极小的字体抄录了我们共同爱读的好几个短篇小说,包括莫泊桑的《羊脂球》、普希金的《驿站长》等,把它当作珍贵的纪念品赠送给我。我们把这个小本子一直保存到今天。这当然是一件极珍贵的纪念品,我们用它不但纪念我们最初的爱情,而且纪念我们共同度过的那一段很艰苦却又令人十分怀念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