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
电灯一亮,我就轰客,因为要读书了。在农场当知青,处境又不那么佳,读书是最好的解忧,浸到书里面去:“独与天地精神独往来”,可以把人间一切烦恼都抛到爪哇国里去。
那时的书不多,但总还有。《马恩选集》我翻了一遍,此中,我尤其喜欢读他们的书信集。书信,是与朋友交谈,常常写得自然而洒脱。这里,你可以窥见马恩的音容笑貌。一个时候,我甚至忽发奇想,欲把马恩的语言风格作番比较,可惜,这研究到底没有做成。读马恩的书,总不免与当时正在轰轰烈烈地开展着的“文革”作对照,渐渐也有点悟,感到两者未必对得上辙。所以,后来“彻底否定文革”,我倒不感到这弯转得太快了。
一本李长之先生的《诗经试译》是偶然从知青朋友手中觅到的。李长之是“右派”,《诗经》是“四旧”,这书不啻劫后余灰。我以前只喜欢唐诗宋词,殊不料再溯上源去,在先秦的文苑里一样锦绣铺地,令人乐而忘返,其高兴劲犹如哥伦布找到了新大陆。我把《诗经试译》抄了一遍。于是知道了“关关雎鸠”,知道了“桃之夭夭”,知道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除《诗经试译》外,我还找到过一本文怀沙先生的《九歌》白话译本。文怀沙系何许人?我一直到 80 年代初才了解,但这个白话本子也曾使我着迷了一阵子,从而对《楚辞》有个粗浅的认识。1977 年我考入中文系,治学兴趣由唐诗宋词而挪移到先秦文学来,这“根”就植于西双版纳的竹墙茅舍中。
翻翻现在存留着当时的夜读笔记,很多的还抄自《参考消息》。我记得那时的每天晚上差不多要把《参考消息》从头细读到底,而且还归类、分析。有一次我曾就勃列日涅夫获列宁勋章一事写过一首讽刺诗寄给《人民日报》。《人民日报》后来来信说,诗经著名讽刺诗人池北偶润色拟发出,只因总编认为兹事体小,不值得惊怪,遂罢。信里还附寄了池北偶的改稿,稿上连标题、正文、小注的字体都已标好。虽然稿件终究压了抽屉,可心中的欣喜还是不言而喻的。
我在农场凡 9 年,除第一年外,其他 8 年都堪称命运多蹇。夜读给了我以充实。这近 10 年的孜孜矻矻,以至高考恢复,我一举就考入云南大学。我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有那么好的读书条件,不少人反而不读书呢?想来想去,想到了一句古语:“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看来,这安乐还真足以诱人惰性呢!不过,也不是说,为了让学生能好好读书,就该再一次把他们撵到穷乡僻壤里去。我们吃过的苦不该让下一代再来轮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