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陈独秀
陈独秀就是陈仲甫,也就是吾国在前十余年中一般人都认为共产党的头目者。
我初识陈独秀,在民国二年癸丑(公历一九一三年)阴历正月中旬;地点安徽省安庆城内——街名及门牌号数已经忘了,真荒唐呀!那时陈先生身任都督府秘书长,似乎还没有正式加入共产党。不过他同我们闲谈时常常发“公妻公产”的理论。我们以为他讲笑话。我们称他健谈;我们不注重他的理论,也料不到他后来真会做他们的头目。
那位共党头目陈独秀先生,我在安庆最初的一月中,因为我寄宿在他的屋子里,几乎每日必见一次或二次。他与他的夫人(次妻)及他的新生男孩居楼上,我居楼下客房中。那间客房甚为清洁精致,但不是我向他直接租借的,实是应溥泉(时)夫妇免费招待我的。应溥泉先生是我的同乡,又是我苏州高校的同事。那年应先生继独秀先生而为安徽高等学校的教务主任。知道我在苏州富豪家担任教读,虽然薪俸极丰,但终含闲荡性质,多次有急电和快函来催促我到皖省去教授英美文学。回想前情,应先生对我真有好意,真是我的知己呀!应先生已于前岁在西南某地逝世,我因道路遥远,不能亲去一拜,深以为憾。溥泉先生的继独秀先生而为皖高教务主任,不是安徽本省没有人才,实是本省人才不敢应召的缘故,陈独秀先生是被学生赶走的。先是——在清末——先师严几道(复)也是被赶而走的。清末民初,安徽高校的学生真不容易“侍候”,真不容易对付!独秀先生的离去高校,全为学生要求不遂。据说当时他与学生代表的对话如下
(学生)我们非达到目的不可。你答应么?——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
(独秀)我决不答应。
(学生)你竟不答应!有什么理由?
(独秀)我不必对你们讲理由。
(学生)那么,你太野蛮了。
(独秀)我是野蛮。我已经野蛮多年了;难道你们还不知晓么?
于是,喊打之声四起;,全校电灯熄灭,变成黑暗世界。独秀先生到底是活泼伶俐的革命家,就在此“千钧一发”喊打未打之际,无影无踪的脱离高校而安然抵家了。次日独秀先生辞职,教务由郑某代理,不久郑某辞职而由溥泉继任,暑假前溥泉又辞职返浙,教务由我主任。溥泉先生先留英,后又留德,精于罗马法,曾任法官多年。 我离题了;我当回归本题,继述我所知道的陈独秀先生。
我到安庆的次晨,应先生见他(独秀)下楼赴署办公的时候,即为我作介绍。他长方的脸,不高不低的身子,声音响亮,脚步疾速,一见就知道他是一位多才多识,能说能行的能干人。那日黄昏他归家时,特来与我寒喧。他看了我桌上所有的书,又翻了我手中所读的书之后,即问我道“周先生,你有没有阅过”江浦儿(即英国人之别名)和他的岛”(John Bull and His Isiand)一书?”我答道“没有”。他道“你快去买来看;很好看的,很滑稽的。”我立即致信上海伊文思书馆,嘱他们向外洋代购一册。后来看了,果然甚妙。那是一本讽刺英国的书;英国所有的风俗人情,皆加以特异之见解,英国人自己也要看,看了也要发笑。著者法国人欧赉尔(Max O'rell)真是一个聪明人呀!
第三日晚上,我睡得很早,大约是九点之后。一忽醒来,听得唱声大作,伴以胡琴月琴,惟无锣鼓声。我“自忖道“这是什么呀?半夜三更,为什么大弹大唱?难道邻家做寿唱堂会么?”再仔细一听——都是女人声,都是烂污京调。次晨早餐时,溥泉先生默默告我道“昨天夜里,他(指独秀)请客,唱的都是班子(妓院)中唤来的妓女。你被他们扰醒么?他问起你的,想请你去一同喝酒。他说你今天既然睡了,不必唤你起来。过一二天要请你去吃花酒。”
数天之后,独秀先生真的请我去吃花酒,并且代我征了鸣谐班一个姑娘(妓女)名叫金兰的。后来课余之暇,我和应先生及督府几位秘书常去跑跑(打茶会,亦称“开盘子”)。有一天晚上,我们在班子里闹了一个大笑话 ——不,不,我们上了一个大当。让我在下段中写给大众看
那天午后,有五六个士兵到鸣谐班来“揩油”(打白茶会),要长要短,东张西望,全然不遵守“规矩”。管“茶壶”者(乌龟)的言语也不客气,冒犯了他们。他们本要来寻事的;现在眼见“茶壶”无礼,他们得到机会了,从此大叫大骂,动手动脚,想要打人掼物。“茶壶”大怒,把大门一关,说要和他们拼命,先剥他们的皮(制服),再押到司令部去,……那几个士兵慌了,再三讨饶。“茶壶”然后得意地将他们放走。
当晚那几个士兵约了许许多多弟兄来报仇的时候,我们正在里面同姑娘们开玩笑。外面的闹声一些听不见。……忽然之间,电灯全熄。……鸨老爷,鸨太太手持洋烛进来道“老爷们,快去,快去!姑娘,你快快带他们到隔壁班子里去。柴已搬开了,窗已打开了。跳过去;窗槛不高,很容易跳。对不起,对不起。赶快,赶快!我们实在对你们不起。——没法呀——我们的大门就要坏了,就要倒了。”我们在半明半暗中跟了姑娘们静静地从楼下旁边一扇窗门中越槛而抵邻家。姑娘道“你们上海人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事罢。不要紧的。你们不要怕!”我们问道“到底什么事?还是士兵要打乌龟呢?还是乌龟要打士兵?”她答道“士兵来报仇,要进来打乌龟。乌龟关了前后门,尽力抵抗。士兵扛了大石,攻打大门。乌龟爬上了屋,把石灰和烫水倒下去。——你们不要怕!——他们那里吃得住呢?立刻要跑的,立刻要逃走。就是打进了大门,我们的几把‘茶壶’,还要掼乌龟。”我问道“什么叫做掼乌龟?”她答道“那是这样的;你听我讲我们四个人,先把他们一个的双臂双腿擒住了,然后将他的背脊在地上重重的碰——一次二次继续不断。那人痛不可言,非大叫救命,大大讨饶不可。他不会死的。或者伤了,因为是内伤,也看不出,验不出。……”
我又离题了,请阅众原谅。下面继续讲陈独秀与我的关系
独秀先生与我实在相交不深。下一学期,我本拟留申不去皖校。后来连接马校长通伯(其昶)急电,我不得已登程前往。其时柏都督已经离皖,倪都督已经上任。陈独秀被拘被禁在芜湖,几乎丧命。我因与柏陈两公均有关系,所以怕去。不过马校长是一个忠厚长者,并且对我很客气——他是桐城派古文名家。我又因为上学期有许许多多要事未了,故不敢多推托,立即冒险赴皖。
我一到皖校,马校长即对我说道“前几天我是要你来开学的。今天我改变了,要你来关门,料理后事。我们不能再开学了。倪都督昨天对我说道‘皖省各校校风不良,今后一律停办。’我回说道‘高校经费不缺,各生齐到,似乎不必停办,且难于停办。’都督道‘停办最容易。你不能停办,我能代你停办。我把大炮架在城墙上,不必射发,他们(指教师与学生)自己会跑的。’你想我们的高校还可以不停办么?请你赶快将各事了结,再休息几天,回上海罢。此地不安全啊!你到动身的时候,请你来到我这里一趟。我有要件——一部校正的文集——托你带申。”
我似乎又离题了;其实不然;我所说的都暗暗与独秀先生有关。独秀先生后来北上,做北大的教务长,又编辑《新青年》杂志。他的名誉一天一天地增大;一般人都知道他加入共产党。我在申或做教师或当编辑,对于共产主义全然不感兴趣;对于所谓新文学者,亦视为“势必所然”的改革。所以没有同他通信,也没有机会见他。直至他来申“指导”社运,与我所担任系长的上海大学发生关系时,我始与他通信,通电话。后来——年月已忘 ——在欢迎英国哲学家罗素(Russell)席上,曾经遇过一次。那时他老了,头发几乎全白了,耳朵已有点重听了。他见了我,似乎有些不认识,经我自己介绍自报姓名后,他忽然大晤,与我握手共坐,略谈往事。
写至此,我又想到一事,即当年直接发生于独秀先生家中者。某晚,我从高校步行回“家”时,见门前马轿甚多。问管门人,知柏都督在内。我静静地走入卧室。坐定不久,应溥泉夫人即来道“周先生,请你到楼上去同都督打牌。他们三缺一——应时已经到楼上去了。”我说“应嫂嫂,我不敢同都督打牌。”她说“有什么要紧呢?他们官虽大,牌是不大的。你去好了;省得陈先生再派人来请。”……后来结帐,都督独赢,约五十元;我们三人个个都输。柏都督打牌,不怕输钱,只怕不和“对对和”;那天晚上他一共和了三副对对和,所以欢乐之至,把所赢的钱,统统赏给仆婢了。独秀先生于一二八后被共党开出党籍,八一三前被拘禁在南京,前岁客死西南某省。独秀先生少怀大志,从事革命,精于文学,嗜谈哲理——他是吾国近代畸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