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司马迁的一天
子夜清寒的星光透过茅屋破了缝的窗户,洒在我面前这个男子的长衫上,照亮了他紧锁眉宇的脸庞。穿堂的风猝不及防地袭来,钻进了那件单薄的丝麻。他冻得一颤,睁开了睡眼,从案上直起了身子。37岁的司马迁看见了我。
你是谁?他问道,就像一切灵魂一样。我笑而不答。只见这年轻人布满血丝的眼突然一亮,乌黑的唇颤抖起来,断断续续地说着生涩的词语。“竟是你吗?”是我,我是神,引你去往你朝思暮想之地——死亡。
他奋然站起了身。我发现这年轻人消瘦异常。单薄的衣服像一个大口袋,松垮地挂在他身上,但此刻,他却似乎充满了精力,不必我引导便已从破茅屋夺门而出。突然,一声绝望的尖叫划过夜空,嘶哑得可怕。我快步跟上前去。
原来37岁的司马迁正被两个宦官逼近。年老的宦官拿着一根木棍,脸上的皱纹狞笑成一团。司马迁跌坐在地,等待棍棒如期而至,那两人却径直向他身后走去了,惩罚最终落在茅房前拎着沉重木桶的瘦削人影上。那是37岁的司马迁的影像。远处一个年轻的士子瞥见了这一幕,像被火灼烧了似地立即转开目光,加快了步伐。我走到司马迁身边,拍了拍这痛苦的灵魂的肩头,告诉他一切不过是幻象,他要在到达死亡前重新经历一生。他似乎没有听见,脸庞却早已被纵横的泪水打湿得一塌糊涂,喃喃着“够了够了……”
我们结伴向前行走,他的泪早已被呼啸的风吹干,只留一条细微的红痕。这时一个老迈的声音响起“吾儿要继续……继续做太史。”我们来到司马迁父亲的病榻前。老人布满虬筋的双手将那双年轻白皙的手紧紧包住。“不可……不可埋没历史,这是……是罪过。”28岁的青年早已热泪盈眶,克制着声音的颤抖,一字一顿地说“父亲大人放心。”我用余光瞥见37岁的司马迁喉结微颤,似在嗫嚅着什么,他始终一言不发,只是攥紧了拳头,与我继续前行。
走着走着,我们面前的土地变得宽阔,一个健康的青年人带着炯炯的目光走在人迹罕至的野路上,芒鞋踏破却浑然不知。我看见司马迁的脸上挂起了微笑,边走边指点“这是蜀道,这是灵渠,这是长城……”忽然那微笑一滞。眼前的青年揖别了老友任安准备奔赴广阔的山水。他说“迁愿历千川,登万巉,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所以不负青史。”青年的目光澄清如水。我看见司马迁的眼眶隐隐泛起了微光。
“快要到了。”我对司马迁说。他却在十岁诵读《春秋》的自己面前停了下来。奇怪的是,那孩子也看见了他,而且似乎毫不诧异,仿佛见到的是自己的师长,脸色依旧平和而谦恭。“请问先生,为什么‘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司马迁颤抖着双唇回答“因为……道义”忽然他失声痛哭起来,抚摸了一下孩子的头,转身往回走去。
“你无法回头。”我骗他,相信他会回心转意,他依旧那样坚定地走着,置若罔闻。
“回去又能怎样?继续在棍棒和讥嘲下苟活?”“历史自有公道。”“公道?为一个触怒龙颜、万劫不复的书生?”“为一个秉笔直书的士人。”那“人”字久久回响在他所游历过的群山间。
“我不怕死,我甚至渴望死,我选择,”他顿了一下,转身直视我,“去活。去明忠奸,辨善恶,将我所坚守的道义记录下来。文字不毁,道义不灭。埋没历史,是罪过。”
“有谁会听你的自言自语?”“历史会听。”
我大吼“我司死之神,你休想离开!”
于是他跑了起来,一开始还踉跄地,可后来越来越稳健,开始飞奔。我竭尽全力追赶他,自知无用,于是伫立在原地,望向他归去的方向。
……
37岁的司马迁在睡梦中用右肘击翻了案上的烛台,惊醒了。我站在门边看着这个年轻人又掌上灯,提起笔,写下了《项羽本纪》的题目,然后我转身,轻轻带上了茅屋的门。